春秋 / 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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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
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
懂事之前 懂事之后 长不过一天
三
黄婷婷等对方打来的电话等过着实有三天，可是她总归是忙，这事也就不再记挂心上。那半个多月她都不在公司，乘私人飞机到美国东海岸谈生意。
费城秋意正浓，富兰克林公园大道两旁载满高树，她坐宾利欧陆后座，车缓缓驶过市政厅和艺术博物馆，停在合作方邀她洽谈的私人会所门前。早有穿西服梳偏分的俊美接待恭候她大驾，替她拉过车门，告知Daniel已候她多时。
谈到傍晚，暮色四合，丝丝凉意爬上外露肌肤，两人终于握手笑言合作愉快。Daniel掏出挂于西装上衣口袋的Pelikan①，签下飘逸花体英文名，向她发出共进晚餐的邀请。
囿于礼教，她难以推脱。餐厅位于中心地段，二十八楼，毫无遮拦的费城夜景尽收眼中。点产自康特酒庄的白葡萄酒，配柑橘贻贝球，腌凤尾鱼和草莓，烤生蚝。Daniel为她介绍费城历史，讲联邦宪法的诞生，经贸发展云云，一顿饭足足吃到八点半，才放她走人。
黄婷婷回到酒店，站定宽大落地窗前，往下望出去，酒吧商业街彻夜通明的灯火亮过悬天的一轮圆月，三两喝得酩酊大醉的年青人相扶着走在寥落街头，浓缩成一个金光闪闪的美国梦。
她出神地怔了一会，忆起刚刚Daniel原本打算送她回酒店的绅士举动都被她数次婉拒掉，对方只好无奈地耸耸肩，蝶翼般的睫毛下一对多情的碧蓝眼珠盯着她，柔声劝她路上小心。最后，比她人先抵达的是他送来酒店的一大捧红玫，花瓣中夹一短白纸片，写有雅歌情句：
“You are a rose of Sharon，a lily of the valleys.②”
Daniel三番五次的示意不可谓不明显不浪漫，他相貌堂堂，年轻有为，体贴幽默，是大部分女孩再难求得的梦中情人，可却在这位寡言沉默的东方姑娘身上屡屡碰壁。
黄婷婷这些年收过不少或玩笑或深情的告白，但爱情之火从未燃过她身，虽然大学期间谈过一个两年的男朋友，可最后却只赢得薄幸名③——对方分手的理由是觉得她礼貌有加，但多不近人情，不够似同龄女孩，恋爱时同男友甜蜜撒娇，情意绵绵，煲长而又长的电话粥，做贴心手工织物，伴对方渡漫漫寒冬。
也许真如他所说，她确实是不懂，不懂燎原之火所激发的焦灼难耐，不懂病入膏肓时渴求的一副药引，不懂周围人一个个在爱河里甘愿沉陷的举动。
譬如她的前秘书陆婷④，爱上一个看似柔柔弱弱，但一心装满山川湖海的女孩子，对方是职业摄影师，她为了追逐她行过的足迹决意辞职。去机场送行的那天，暮云叆叇，好说好歹也共事多年，黄婷婷这个前上司忍不住开口挽留。陆婷只靠在车上，沉默地盯着手上燃着的烟，看着它一路摧枯拉朽地烧作一截短暂的灰烬，说，我不能够。
黄婷婷对婚姻的向往是很合她古早作风的细水长流，又可称俗套的一生一世一双人，不过是她还没遇到罢了。她自嘲自己命运的齿轮转得太晚，寻常日子都没个能说贴己话的人，可天机岂是凡人能够窥透，牢牢钉在她掌心的感情线没吐露过任何一个人的名字，但其实她的命书早在某日就已被改写。
回国以后她在公司楼下被当日那个小姑娘堵住，对方换了热裤T恤，扎高高马尾，她一下未认出人来，副总时间金贵，一秒要拆开当两秒用，她忙着抽身要走。艳阳天下，李艺彤的背汗津津湿出一片暗影，头发粘作一绺又一绺，她的开口也裹挟了这滚烫的温度。
黄婷婷高深莫测地盯了她半晌，终于从记忆残骸里打捞出那双水亮的眼睛，和一如今日的狼狈。
李艺彤不是没打过电话。那张名片上留的不是私人号码，打过去接的是前台，那边甜美声音说，李小姐我帮您记下了，有空一定通知副总，她乖乖等了几日没得音讯，再打过去，对面口中矜贵的副总人已经身处美利坚合众国。她恒心一下，作旷日持久之战，连续多时在楼下堵截，今天战事终于告捷。
赤日晴空之下，她等来的人永远镇定不失风度，沉吟片刻就带她进旋转门，室内凉气飕飕，送来对方身上Tom Ford的乌木沉香，前调过后木质气味逐渐醇化，留下一片沉郁。黄婷婷办公室设在高层，简约风格，桌上待览文件码放整整齐齐，角落摆蓝色矢车菊，她站在当中仿佛多余。
黄婷婷练就察言观色好本领，知晓她来意，吩咐秘书给陈大制片人打一通电话，讲她有一绝妙人选推荐，望他帮忙提携。
言毕，玻璃门隔绝出二人世界，李艺彤陷进柔软沙发，心突突跳，形同等待末日审判一般，等待她一句下文。等价交换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行事准则，可她会要求什么，自己又有什么可以给？
黄婷婷垂着头在写自己的私人号码，神色如政府高官批重大文件。有细碎黑发垂在她两颊，晕上窗外照射的一轮光圈，看得李艺彤有帮她挽过耳后的失礼冲动。
接过一看，白纸上是漂亮瘦金体，名字号码，婷字最后落笔的一勾缠住她心脏，莫名骤紧，使得话未经大脑就脱口而出，不如有空一起吃饭，我请客。
说完当即悔恨，副总贵人事忙，多少豪权等着要请她商谈酬醝，她一介无名之辈，何来资格占用她宝贵时间。结果却听闻对方嫣然一笑，眉眼动人，说好啊。
她失魂落魄下楼，九月天高，秋老虎耀武扬威，她额间渗出薄汗。资本家突然化身济公转世，乐善好施、救济穷人，她像回到中学时代做复杂数学题，而这亏本买卖是无解的方程。她没想过对方真会伸以援手，且未提任何条件。
隔星期她就上一档综艺节目，曝光量大，以体验乡下简陋生活令人闻风丧胆。她表现卖力认真，胜过那些大红大紫的娇气明星，再加上逗趣的包袱和始终如一的开朗笑容，节目播出后她很快有了热度，没几个月，陆续有一些节目向她抛出诱人橄榄枝。苦尽甘来的背后，其实也好容易。
那十几字邀请她字斟句酌整整三日，唯恐哪个标点符号不合礼节，失掉分寸。经纪人老何笑话她神经过头，人家指不定就是客套话，她置若罔闻，一心一意钻研中华博大文化，上下千年用语，又磨去半日时光，终于敲定措辞。
她约对方见面那日忘看天气预报，台风Maria预谋两日后横扫过境，气象台发布黄色预警，丰沛雨水倒抢先降下，淋湿她狼狈一身。她正向前台借过毛巾擦头发，遥遥见门口停住黑色保时捷卡宴。黄婷婷从车上下来，穿藏青牛仔裤，露出精细踝骨，浅灰薄针织衫里面套的白衬衫，纽扣一路系到最上面一颗。
她招手想跟对方打招呼，寒暄痛失机会，让一连几个喷嚏捷足先登。黄婷婷见她一脸羞赧，忍笑没多说什么，递过真丝手帕供她揩鼻。
李艺彤却拐去想，“丝”音同“思”，古人多以手帕作定情信物。及此赶忙打住，劝自己不要再浮想联翩。奈何暴雨浇得她头昏脑胀，双颊绯红失火，吃到最后她快分不清勺子和刀叉，所幸还记得要抢着埋单，好履行当日夸下的海口。
结账后两人同赴夜色，黄婷婷礼数做足，要亲自送她回去。她体温飙升，走路勉力不至东倒西歪，遂不再假意推辞，可上车后没等到对方问出住处地址，就被睡神蛊惑。
路灯混合星光透进来，映过她长睫毛，在眼下投落一片浓密阴影，微微震颤。她头靠车窗，昏黄色调，似一副框起来的中世纪名画，让黄婷婷不敢惊醒，思索片刻，轻声吩咐司机驱车陆家嘴世纪大道八号，Ritz-Carlton⑤。
商务套间赠送眺望黄浦江江景，俯瞰街道车水马龙。黄婷婷无心观摩夜色，扶人进房，又去倒热水，备小小颗粒药，遏制发烧恶化。接着听见身后窸窣作响，昏睡美人没有王子亲吻便擅自醒来，以手从上至下，一颗颗解除衣扣，如水月色倾泻没顶，透过薄衣腰线若隐若现，意图毫不遮拦。
她先伸以援手，就是自己先欠了她的。既然要还这个天大人情，请客不够，送礼不够，她思来想去，这世间情似草芥，真心一物大抵是最不值钱，却又最难换来的那种，于是冥顽不化，只身涉险，偏要对那个人亲手上缴真心，皮相不过是附赠。
黄婷婷镇定至极，按住她解衣双手，“你不必做这些，我帮你，都是自愿。”
语气确之凿凿，端的正人君子做派，威严不可进犯，说话者都未曾细想，若果真心里无鬼，她又何必应邀，昔日名利场上的算计变作一笔糊涂账，精明资本家不求回报，为相识不久陌生人铺路，说出去谁信？越界在先的，分明是她自己。
李艺彤只轻轻捧住她脸，指尖发烫，在她额间印下珍重一吻。
“我也是自愿的。”
她神情虔诚，犹如使徒亲见弥赛亚再世人间。
“所以，别躲开我。”
黄婷婷微有晃神，霎那间地动山摇，理智分崩离析。
九月十三日，上海风雨大作，气温降至二十四摄氏度，感谢一场秋雨，白月光终于被她捧在掌心，此刻若要她蒙眼坠落渊薮，粉身碎骨，她都甘愿。
——tbc
①百利金，德国著名的钢笔品牌。
②出自《圣经》雅歌篇，讲述有男女爱情。原句中文翻译：“我是沙仑的玫瑰花，是谷中的百合花。”
③化用杜牧《遣怀》诗中句，“十年一觉扬州梦，赢得青楼薄幸名。”
④第一章开头有对应，“新来的秘书扣过门的声响……”
⑤丽思·卡尔顿酒店，坐落上海浦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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